沈郁綿延的細雨下了一整天,黛色的屋檐重重壓下,只露圌出一段慘白的牆基,仿佛透不過氣來的煞白的臉。遲來的那抹暮色從房脊滑向重檐,大殿屋脊四角蹲守的嘲風獸,時而發出低沈的風吼,和著檐下窸窸窣窣地響聲——那是衣料于地面摩擦發出的聲響。繼而,一道黑影在殿柱後隱去。
漢城,景福宮
這一年,朝鮮因“建儲”一事,朝中各派暗自爭鬥,如一股股混濁的暗流潛行于看似平靜的宮闱之中。如今,就連這小小的集賢殿,也傳出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味,人人惴惴不安,氣氛緊張無比。
位于偏殿的儀事房內,一名身著玄色錦袍頭戴高頂紗帽的年輕男子正焦急地來回踱步,他面色凝重地望向殿門口,急切問道:“左花郎為何遲遲不歸?!”
旁側一名身穿天藍緞面道袍,一副侍衛打扮的軍官恭敬回答道:“回大人,左花郎是于兩個時辰前帶領一名小花郎離開集賢殿,下官已經派出郎徒打探左花郎的消息,大人無需擔憂。”
這名軍官年紀不大,看似還不滿二十歲的年紀,身材修圌長,樣貌俊美,乍一看和普通貴圌族子弟無甚區別,但其懸挂在腰間的一柄小銀劍上赫然刻著“右花郎”。
他便是朝鮮王朝花郎徒之一,隸屬左大花郎管轄,與左花郎一同輔佐掌執道義,文事,武事的右花郎,權宰順。
而今日忽然召他至此,此刻在議事房內坐立不安的男子便是他的頂頭上司,左派大花郎——康信。
從剛才康信的話裏權宰順得知,那個與自己同屬東班貴族,英勇善戰又足智多謀的左花郎俞定延,今圌晚消失在了偌大的宮廷中,不知去向,再反觀康信大人憂心忡忡,煞有心事的模樣,權宰順不免有些不安。按照他的推斷,俞定延十有八圌九是被派遣出去執行機圌密任務,但為何此時康信大人要傳喚自己前來集賢殿?
難道這次的任務內容與自己有關?想到這裏,權宰順的臉色愈發恭敬起來。
聽了權宰順的話,康信稍稍收斂了心思,轉頭望向漆黑蒼茫的窗外,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,俞定延,南人黨的未來可都系在你手上了!
與煩躁不安的康信相比,身旁恭敬垂首的權宰順卻神情自若,顯然他並不知道今圌晚康信與俞定延的密謀,如果讓他知道了其中機要,估計這會兒他本人已經橫屍當場了?想起權宰順在朝中擔任從二品大夫的北人黨父親,康信心中的憂愁不禁又添加一分。
隨著時間一點點消逝,康信終于坐不住了,他霍然起身,轉頭對權宰順說道:“權宰順,你立刻派出手下所有小花郎和妙花郎,務必找到俞定延!”
就在權宰順正要答應的時候,突然,門被撞開,一道紅灰色的身影跌撞著進來:“大人……大人……不好了……”
“到底怎麽回事!說!!”康信一把揪住眼看就要跪在地上的人,定了定神,高聲道。
來者穿著淺灰色的道袍,額前綁同色護帶,從著裝上可以判斷是一名庶民郎徒都頭。只見他頭發散亂,濕漉漉地貼在慘白的臉上,身上的衣袍狼狽不堪,一只手緊緊揪住胸前一處碗口大的殷紅,鮮豔的紅在雨水的澆淋下在衣襟上蜿蜒出詭異的圖案。
“左花郎……大人……遭到伏擊”郎徒都頭大口地喘著氣,卻如一口破了洞的風箱,說話間不時發出“嘶嘶”的抽氣聲。
“是誰?你們得手了嗎?!”話剛一出口,康信才注意到郎徒揪住胸口的那只手,指縫間的血色不斷湧出。
康信意識到此人命不久矣,連忙吩咐下去:“權宰順!取續命丸來!!”
郎徒都頭臉上浮現出一絲了然的苦笑,努力拼湊起胸腔最後一口氣,說著:“大人……逃啊……”
說完,都頭的身體立刻癱軟下去,倒在地上。
望著面前已然死透的屍體,權宰順暗暗吃驚,想不到左大花郎吩咐俞定延去執行暗殺!但更讓他吃驚的是俞定延居然遭遇了伏擊,最後竟是一名郎徒都頭死裏逃生。
左派花郎們執行暗圌殺任務速來以雷厲風行著稱,機密性極高。今圌晚遭遇伏擊必定是有人提前泄出風聲,才會招致禍端。
所以康信大人今日傳他來此,是懷疑他暗地裏為暗殺對象通風報信?可他當真什麽都不知道啊!萬分驚恐之下,他只能用惡意去揣摩自己這位上司的心思,難道大人要拿他來當替罪羊?
想到這裏,權宰順的裏衣已經被滲出的冷汗浸濕。
另一邊,康信面色陰沈到仿佛能滴出水來,他吩咐值守的妙花郎處理好屍體後,大手一揮,重新坐回座位上,合掌垂目,似是在靜靜等待著什麽。
重歸平靜的議事房落針可聞,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只是黃粱一夢。
此時宮圌內的更聲正敲到醜時三刻,單調的更聲伴著兵甲的腳步聲在死寂的夜裏宛如鬼差索命,由遠至近,一聲聲敲在康信和權宰順的心坎上。
剛掩上的房門被重重推開,兩名身穿绯色錦袍,腰佩虎口金具劍的花郎大步走了進來。绯色錦袍是兩班貴圌族花郎在正式場合所穿的服裝,而金具劍則是高階花郎的專屬,沒有一定品級的花郎是沒有資格佩戴的。
從兩人的服飾和神態,一眼就能看出他們都是品級不低的花郎,至少是妙花郎以上的級別。
這還不夠,等兩名花郎走進門後,默不作聲左右分開站好,然後從他們身後走進一個人來。看到這個人後,康信的臉色立刻灰敗下來,勉強說道:“原來是金大人……怎麽突然駕臨這小小議事房?”
看到康信驚懼不已的樣子,義禁府院首金俊嘴角露出一抹難以掩飾的得意微笑,朗聲道:“大王口谕!”
康信和權宰順兩人立刻跪拜在地,只聽金俊一字一句讀著那些讓他們膽戰心驚的話語:“風圌月副主鄭景谳勾結倭奴,意圖謀反,左方大花郎康信與之同謀,其心可誅,斬!”
話音一落,金俊一揮手,冷聲道:“將犯人拿下!”
一聲令下,他身後的兩名花郎立刻上前,給跪在地上的康信扣上鐐铐,康信掙紮了幾下,顫聲道:“金大人……我是冤枉的!下官沒有勾結倭奴,請大人明察!”
金俊踱步到他面前,緩緩蹲下,冷笑道:“康大人,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?大王派我來送你上路而不是刑曹那群吃圌人不吐骨頭的家夥,已經算是幫你這個假兩班擡身份了!”
康信聞聲額頭的汗水涔涔而下,他知道金俊說的不錯。嚴格講,他並不算真正的兩班貴圌族,因為母家地位低下,稱不上正夫人。如今大王下令讓只負責懲辦貴族宗室犯罪案件的應禁府來捉拿自己,確實是給足了面子。
原本他和鄭景谳打算從禍亂後宮的金尚宮入手,調圌查她與光海君及其黨羽有染一事,想通過這次案圌件來避開北人黨接二連三的打擊,保存實力,在建儲之爭上可以為臨海君多爭取幾分支持。
但卻未曾料到,北人黨和金尚宮的手段如此狠辣,生生把他們往絕路上逼。不過現在俞定延還生死未蔔,只有他身死,保全俞定延,南人黨在左圌派花郎的勢力就還有一線生機。
事已至此,康信也沒什麽好說的了,正欲請求自盡,身旁的權宰順卻突然開口道:“大人明察……今圌晚康大人與左花郎曾密謀暗殺行動,具體內容下官不得而知,請大人恕罪。”
康信絕望地看著跪倒在地的權宰順,眼中露圌出不可置信的神情,繼而,那雙深不見底的眸中流露出的懊悔恨意讓人不寒而栗。
“大人……您也知道沒有大王旨令,下官怎會擅自謀劃暗昧之事,取人性命,請大人明察啊!!”
金俊沒有理會康信最後的辯駁,只見他滿意的點了點頭,望著權宰順說道:“你很聰明,既然如此,就由你來將犯人就地斬決”
權宰順如釋重負,深深叩首三次,站起身來,走到康信面前。他深深吸了口氣,淡淡說道:“大人……對不住了!”
方才,從金俊跨入這間議事房起,他便瞬間反應過來康信今日召自己來此的用意。若是俞定延平安歸來,便可借自己的手來敲一敲自己家族背後所支持的北人黨一派,以此來逃避北人黨對左圌派花郎的打擊;若是俞定延不歸,也可拉自己下水。
想到這裏,權宰順眉心掠過一縷青氣,心頭升起一股不快,要他給一個剛利用過自己的死人陪葬?癡心妄想!
隨著權宰順手中的金具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度,康信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在了血泊之中,在他死去的眼眸中,流露出的確實一抹難以言喻的悲哀與怨恨。仿佛在告訴隱匿在殿外桐樹上的人,在這暗潮翻湧的李氏王朝,黨羽間相互傾軋,花郎徒注定要成為這場政治鬥爭的犧牲圌品,這或許是他們注定的命運吧。
留言列表